67期神國知行-文化 Knowledge & Practice

作者和他的修道院

 

文╱睿欣

 

 

出塵的修道院

 

單身時,我特別喜歡去退修中心,那是一個可以給團體或個人住幾天、離開塵囂打擾、沉澱心境、親近神、陪伴自己之處。

 

美國的退修中心(retreat center)各式各樣,通常座落在山上或沙漠中。其中有一種小型修道院(monastery),通常是耶穌會、方濟會,或聖公會的修士、修女居住的地方,有限度地對外開放,提供簡單住宿和用餐,設備素如一盤青菜。

 

這種修道院一天有好幾段自己的群體禱告,開放參與,除此之外,規定客人無論在自己房間或是院內公用地區,都必須保持靜默退修,盡可能不跟人聊天交談。身在其中,不用擔心需要跟人打招呼或偶來搭訕得回應,甚至與人擦肩而過時,也不必有眼神接觸的禮貌。

 

從學生時代起,我最常去那個建在山頂的聖公會修道院,眺望大海,有時環繞的美景凸顯她的孤獨沉默,有時又彷彿在天地間被基督親密擁在胸前的新婦。一百多年前,一群修士建立這個地方成為宣教基地,日夜燃起禱告祭壇的火,在最簡樸的物質環境和規律中專注於神,施愛予人。歲月流轉,修道院的門微開,不再局限於封閉的修士們,也邀請平信徒進入默觀禱告、與神同在的操練。如果需要屬靈引導,也可以事先登記申請,付費得到屬靈老師的陪伴時段。

 

除了有山有海,且離居住的城市不算太遠,我選擇去那個修道院還有一個原因—若住宿者選擇餐後在廚房洗碗,可抵掉大部分費用。我常選擇個人退修,不參加任何課程或聚會,完全自主,一本聖經,兩本書,加上筆記本和換洗衣物,就可成行。每隔一陣子,當生活忙亂,筆下荒蕪時,我就想去那兒跟上帝、跟自己約會,禱告、默想、讀經、看書、寫作、望著遠方發呆,更期待順產許多文章。

 

不過,結果通常是整個人沉澱了,筆記本也出現和上帝有次序的對話,但沒有任何文章達到「完成」。我總告訴自己:時間太短,下次再來。那下次有多久?一年能成行一次,已是莫大的恩寵。每次讀到某某作家把自己關在湖邊或山上小屋一陣子寫完一本書,心裡就念著那個修道院。啊!如果能到那兒住上一陣子,我也能寫出很多作品吧?!一定能吧?!

 

孩子一個個落地之後,偶爾能夠偷得一個人坐在星巴克一兩小時,就已經有中特獎的喜悅。半夜給孩子餵奶,在修道院寫作的夢想飄啊飄;白天帶孩子去公園玩,盯著小朋友坐在沙土裡,塵埃飛揚中,也瞥見那個眺望大海的修道院。

 

不過等冷靜下來,退出雲霧回到人間,我會禁不住嘲笑那個單身的自己:

 

妳,根本無牽無掛,房門關起來就是修道院,不上課沒有服事的時間就可以退修,上帝無處不在,腦子長在脖子上隨時可以啟動,筆記電腦也不打烊,懶得打理吃喝可買可禁食,到底為了甚麼要有如此「儀式」,非到某個地方去安靜去書寫不可?哼,我才需要去修道院住兩天呢。

 

朝著當年的自己,我越講越氣,去了那麼多次也沒寫好幾篇文章,更想給她個大白眼。

 

後來,我告訴自己修道院不在遠方,也可以在近處。

 

簡約的修道院

 

對多數人來說,寫作既然無法經常成為遠離塵囂的修行,作者不如在自己的心中,找到一座山,一個曠野。偶爾,還要下到山谷,去遇見真正的修道院。

 

是甚麼呢?

 

對某些人來說,也許意味著一間自己的書房;對另一些人來說,也許只是一張自己的書桌,或一個自己的螢幕。而對一些總是活在「公共空間」裡的人,是一個鼾聲四起獨自筆耕的深夜。甚至,與外在空間毫無關係,只是在禱告後能夠平靜下來的一個心境。

 

寫作,是不斷地找「修道院」的過程。

 

為甚麼修道院讓我那麼容易安靜下來?首先是簡陋的設備,隔絕了視野的噪音。

 

去酒店度假中心,一進門,很容易受各種精美的布置和提供各式用品的巧思吸引,心情愉快,也眼花撩亂。花了錢,各種設施不好好享用覺得可惜。

 

但修道院的外在硬體只為最基本的必須存在。身處這樣的環境,人的物質擁有降到最低,不必費神牽掛身外之物,反倒容易滿足,並安撫平時太躁動的注意力。那麼,無法長住在世外桃源的作者,是否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物質簡化,拿掉沒必要存在、讓自己分心,又要費力整頓的東西?

 

為自己打造修道院,從整頓環境起步。

 

最近,我預備開始另一波的物質簡化,想在家裡四處打包「分心」。書桌有四個抽屜,每天開開關關的只有兩個,取進取出的,也總是那幾樣東西。但每個抽屜打開都很熱鬧,如果要仔細看放在裡頭的每一項,坦白說,還挺花時間。

 

家裡有用洗碗機的習慣,清晨為家人做早餐時,我會順便把洗好的餐具放回櫥子和抽屜。日復一日,很清楚家裡用的都是那幾件,進進出出,占著櫥櫃的最外層,並且和我的身高看齊,讓我能用迅速且省力的方式和它們互動。而占據空間的還有每次打開都看得到的「東西」。真的,叫「東西」就可以了,久久用不到也不會去觸碰的,何必需要名稱?

 

聽說每個家庭擁有的東西裡,擺在外面的,檯面上的,櫥櫃收的,抽屜裡的,有80%在半年內不會被主人摸到一次。我也很想在廚房打包「分心」,把那些半年用不到一次的東西能捐的捐,能丟的丟,剩下的裝箱收起。

 

既然被修道院的簡約吸引,為甚麼不在現實環境裡拿掉不必要的複雜和多餘?清貧不是目的,我學到的是修道院裡的每個房間都很小,但是身處其中,感覺如此寬闊。正因她的硬體只有必要,沒有「好」或「更好」。

 

我懂。有的作者愛美食,或蒐集某些東西;有的戀舊懷古,常常在不同的「過去」裡找到點燃文字的火花。在素雅簡約和色彩繽紛之間,不是對錯的批判,而是選擇的智慧。時間的框架容易看見,空間的框架容易忽略,如同寫一篇文章,滿了動作,或是滿了敘述文字,都是失衡。我個人偏向少,再少,是一種懶惰吧!想省下更多心力,投注在自己想要貪心之處。

 

在自己很受局限的景況裡,如果物質上的清湯掛麵能換來精神上的盛宴,這樣的取捨就不是為了否定「多」,而是為了成就「專注」。

 

▲在物質上簡約,是為了打包「分心」,成就「專注」。

 

隔離的修道院

 

當然,也有人說他可以視而不見,絲毫不受影響。我同意,在沒有選擇的時候,我也可以陪孩子坐在最吵雜的麥當勞寫文章。但如果有機會,我寧可鑽進安靜無聲的小洞穴裡。

 

修道院除了透過制度提供沉默的空間,也讓我暫時從現實的索求掙脫出來,與更大更真的「現實」連結。這是對我這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凡夫俗子,最重要的調整。一頭栽在自己的生活裡,很容易對人事物只剩下從一個角度去觀看感受,然後做結論。雖說資訊爆炸的網路時代不難保持和自己以外世界的知識性連結,情感與靈性連結卻非常受限。這使得書寫變得狹窄,把單向思維當成擇善固執。

 

這樣的限制,在被柴米油鹽環繞,或上班下班定格的日子裡,很難跳脫。偶有靈光一現,卻不足厚重到落實入心,更別說要凝化成有深度和廣度的文字。

 

修道院提供的「離開」,如同耶穌從眾人的索求和對學生的牧養中出走,上山,到曠野,與天父親近,從眼前的責任暫停,去對焦更大的使命。

 

暫時的離開對作者來說,不是為了逃避眼前的責任,而是不讓自己為眼前而活。上不了山,去不了曠野的我,也在生活中搭建一個「細拉」的安息處。在家裡人最多最熱鬧的年代,屋子裡每一個空間都被占據,除了炎熱的夏天之外,我需要時就跑去車庫坐在車子裡安靜一陣子。

 

哈,很奇怪,車內,是個沒有離家,卻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有時我也藉著出門購物,採買好了就把車開到蔭涼的地方,關機,讓自己發個呆,和阿爸父聊幾句。有時讀一會兒書,有時用筆記電腦寫點東西(好處是沒有網路,不用擔心被各路人馬搶奪注意力)。

 

車子於我,像個會移動的修道院。一個人在車子裡很容易就沉靜下來,進入不被打攪的狀態裡。空間固定不變,但人可有彈性和創意;有時關上一扇門,走進一個衣櫥,就是一種離開,和一種進入。

 

▲在樹蔭下,在車裡,這樣的隔離提供了「細拉」的安息處。

 

分別的修道院

 

修道院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就是「分別為聖」。

 

基督徒作者若視寫作為回應上帝呼召的使命,就要在實際行動上有為這個使命分別為聖的時刻。如同一週裡把主日分別出來,每個月把什一的金錢分別出來,既然寫作不再只為個人的熱情和興趣,就不能總是被動地搜刮剩餘的時間和力氣才寫。

 

儘管現實裡很多事不斷搶在鍵盤前,理直氣壯地朝我吼著說:我先,我先,讓我先!很多時候,我的鍵盤的確也是閃來閃去,到處找可以置放的夾縫存活。但是主動的「分別為聖」,無論有多少,都是我對神愛的回應,也是對寫作的委身表態。每次從各種「不得已」中劃分時間寫作,就好像職業籃球員站到罰球線上,彎下腰拍幾下球,把自己從籃板之外的世界分別出來,放下所有籃板之外的牽掛,然後專心投出手上的球。

 

▲一磚一瓦地打造出簡約、隔離、分別為聖的寫作時間和空間,就是作者的修道院。

 

他仍然與籃板外的人事物息息相關,但分別出來的那一刻,他全神貫注的,只有手上的球即將到達的目的地。

 

這樣「分別為聖」的操練,當然不會一次就完善。

 

年輕時我也曾經帶著牽掛去修道院,在那裡無人打擾地把牽掛十倍放大,帶著更糾結的牽掛而歸。同樣,就算有那個書房,可能因著容許太混亂擁擠而讓曠野變成市集。關掉門外的打擾,卻進入另一種嘈雜中。

 

即使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可能因過分疲倦而停下,眼皮沉重,只想睡覺;打開自己的螢幕,可能只是從分心的現實進入讓人分裂的網路世界;留在不被打擾的深夜,才發現各種抓著不放的負面情緒全部跳上舞台囂張。

 

寫作生涯中的分別為聖,是不斷地捍衛那個修道院的操練。

 

我們都會忍不住羡慕別人擁有更好的書寫環境或條件,但真正的關鍵是如何維護自己僅存的書寫環境和條件。

 

聽過「次好是最好的敵人」這句話嗎?凡夫俗子如我,非常願意用很多很多「次好」、「一滴滴好」,來鋪出一條可能邁向最好的路。既然去不了遠方的修道院,我就在近處一磚一瓦地打造出簡約、隔離、分別為聖的寫作時間和空間。

 

再也沒去過那個聖公會修道院,結婚多年後聽說她經歷了一場大火,燒掉了。又隔了幾年,聽說修道院重建,並且再次對外開放。從網頁看到嶄新的修道院,住房、餐廳,褪去歷史的樸實,更像個度假中心。瀏覽著,我心裡落葉紛紛。

 

寫這篇文章時,我再度網搜修道院現況,能找到的最新資訊已經是兩三年前:某某修道院出售。

 

我的心打了個寒顫,趕緊關上網路,打開電腦裡還沒寫完的文章,二話不說敲起鍵盤。一邊寫,腦海裡有個聲音可響亮了:我這間修道院雖然小,但不賣,絕對不賣。

 

 

睿欣,文字工作者,文章曾散見報章雜誌,曾任《宇宙光》雜誌、《真愛》家庭雜誌專欄作者,現任《北京根基》雜誌作者。同時多年經營「私塾夫人」博客,「給我,你的真心」博客,「是祢」博客,並有臉書「搶幸福」專頁書寫。著書《遊子足音》,《理家理心》,《管教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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