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期:爱,在生命转弯处

【小说飨宴】1

无花果树

 

文/吴迦勒

 

 

放下手中报纸,叹了口气,他走出办公室,来到院子里。

 

心里又要翻江倒海了,也许只有和它说说话,才会平静下来。

 

远远看见它,身上稀稀疏疏没几片叶子,就像张乐平笔下的三毛,站在一排黄杨中间,显得有些不合群。

 

走到跟前,摩挲它光滑的树干,抚摸它枯萎的剪口;剪口处白色木质,如人受伤后露出的白骨。

 

几天前,还茂盛得密不透风,一张张蒲扇般的叶子挥舞著,散发出好闻的清香。可现在,却满身伤口,不忍卒睹。

 

单位里私车停不下,最近把花坛拆了扩建停车场。他曾叫施工队的人不要把它挖了,因为不影响扩建工程。

 

可双休日一过,到了单位,第一眼就看见它倒在那里,根部只有脸盆大小,拇指粗的树根上可怜巴巴地吊著几块泥,零乱的枝叶被一条松紧带捆著,像个枪毙后倒地死去的犯人。他心痛极了,又愤慨不已,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个塑料垃圾桶,在桶底钻几个洞,让它暂时安身。为减少蒸发,也忍痛给它来一次大修剪。几分钟后,它就从相撲士瘦身成非洲饥民,耷拉著脑袋,蹲在侷促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上午,没去单位,中午一到,马上去看它,发现,它又躺在地上。垃圾桶不见了,经过一上午太阳曝曬,仅剩的叶子中一半已经曬乾了。谁干的?为什么在垃圾桶暂时安家都不让?

 

什么也不管了,就在原先的位置边挖了个小坑,把它栽下去。折腾来折腾去,位置平移了一米左右,却让它毫无意义地元气大伤,成了奄奄一息的重病号。作孽啊!

 

两年前,从一位姊妹家的屋顶平台上把它移过来。那姊妹说那棵无花果树很会结果,且果子很甜。第一眼看到它时,还有些不满意。瘦弱的身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心想,肯定是根部的萌櫱,受光不足,所以才这么细弱。先天不足,将来长势肯定好不了,但又不能挑三拣四,只好将就著接了过来。

 

种下后,他拔了很多草,围在四周,整个掩住,好让它能挺过太阳曝曬的考验期。他细心地照料著,隔天浇水,像护士待早产儿,它终于挺过来了,生机勃勃的。天天来看一眼,盼著它快快长大。

 

可是,种下去不到三个月,它却两次惨遭不幸。第一次,脑袋被篮球砸掉了,因为旁边是篮球架,那几天正好有同事早上过来打球。他抚摸著折断的地方,心痛极了,同时怪自己不该把它种在这个位置。它却像在说:「别难过,我还会再长一个的。」果然过了一阵子,断头处抽出一个芽,虽然没先前的那个茁壮,但也是卯足劲地往上长。

 

第二次,是在几个清洁工来清理花坛时惨遭辣手的,不知是谁把它给剪了个平头,只剩十来公分,像根筷子插在地上,树皮还被野蛮地撕下一块。看它那可怜相,他心里那个气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用土埋住它,让它重新抽枝。

 

为了给它增加养分,他拔了很多草,厚厚地铺在周围。草乾了,烂了,再加上一层,就像蒸千层糕那样。也把地上的落叶扫拢,用簸箕盛来,倒在它的四周。当看到蚜蟲、潜叶蟲欺负它时,就毫不留情地一一捏死,儘管手指上弄得黑乎乎又粘乎乎的,但还是见蟲就杀。

 

在他悉心照料下,它努力地长个儿,好像要尽量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去年它结了几个果子,摘来一吃,甜极了。今年是第三年了,肯定会结实累累的。他常站在它面前,闻著叶子的清香,想像著满树果子的模样。

 

可现在,它却成了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炎热的夏天?

 

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它的命运如此多舛?

 

然而,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从去年以来,不管是在教会,还是在单位,或是在家里,他都觉得屈而不伸,像《圣经‧雅歌书》里,那个蒙著脸,见不得人的女孩。

 

而最大的委屈,还是单位里的事。

 

中专毕业后,在乡政府干了十五年,他仍是小兵一个。不是因为不求上进,而是因为信仰的缘故。他是基督徒,不能入党,加上不会拍马,只能一直处在最底层。六年前,取得了自考大专和本科文凭,总算通过竞选,挤进中层干部行列,而此时那些中专同学,早已是副科级以上了。

 

去年7月,总算有机会参加区里副科级干部公开竞选,他报的是「非党」这一组。前几关一帆风顺,到了考察时,单位里有人说起他会讲道,考察组问他信仰的事,他承认了,并说了信仰对自己的影响。他不愿意像有些人,为了当官而否认自己的信仰。

 

考察结果出来,落选了。起初以为是自己考试成绩不如人,但过了几天,就知道了内幕。

 

主日那天,他正在教会里聚会。上午,一位弟兄打电话给他,说他教会里有个人在区常委表决时看到他的笔试、面试成绩总分是第一名,但考察分奇低,只有5.7分,而另两位入选的都是9分以上。在当场质疑下,组织部的人回答说因为他是讲道人,不可以当官。

 

他觉得自己太冤了。这些年来,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既有创新又有亮点,还曾在中央台「焦点访谈」栏目上亮过相,考察分应该比那两人更高才是,却被这莫须有的罪名否决了。不是参加「非党」组竞选的吗?宪法上不是明明写著信仰自由吗?为什么?为什么!

 

吃过中饭,觉得满腹苦楚,只有到上帝面前倾诉才能得到释放,于是就跪下来祷告。

 

想起自己上半年在青年点里实行财务制度,因一个主要同工反对,起了很大的风波,受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青年点里有人到教会负责人面前说他,什至有些人的家长也去告状,事态越演越烈。而教会上层也不问底细,叫他换个位置,更让他心灰意冷,心生去意。

 

又想起妻子为房子的事情争吵不休,如大雨之日连连滴漏。因住房所在的市场环境不好,这八年来她一直要求卖了重买,但房价持续上涨,差价越来越大,且市场将要搬走,所以他坚决不肯。眼看新市场建成之日在望,但她还是不时旧调重弹,苦恼至极。前几天两人刚打过一场口水仗,觉得妻子太不可理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当三方面的压力汇聚一起,如泰山压顶般落到头上时,再也受不了了,一声「主耶稣啊!」泪水马上汹湧而出。

 

因怕旁人听见,强压著哭声,不住地在心里呼喊:「为什么我会同时遭遇这些苦楚?为什么不管哪方面都是这样对待我?」

 

他唱起:「当我被人藐视的时候,当我被人嘲笑的时候,……我知道祢当日受的比我更加痛苦……」一边唱,一边任泪水在脸上纵横,足足哭了十来分钟,才渐渐平静下来,知道自己所失去的,上帝必定会补偿。

 

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年龄已到界限了。哪知今年5月初,区里又举行副科级公开竞选,年龄放宽了五岁。他打定主意不去「陪考」,但经不住同事的动员,还是报了名。笔试过关后,面试成绩是第二名,觉得自己这次入选的把握挺大,只是担心最后公示阶段,会被未入选的人举报。

 

如果真的被举报了,该如何应对呢?上次的经历證明,正面回答是根本行不通的,所以只能回答说自己目前没有讲道了,他也确实让教会把自己讲道暂停一段时间了。但如果问他以后是否继续讲道,却很难回答说不再讲道,如果不承诺,肯定又会被刷下来,而且单位里所有人都会说他太傻了。

 

这问题,很快就不用为之作难了。面试后第三天,单位领导找他谈话,说有人举报他是讲道人,组织部要他马上退出。肯定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举报,因为趁早举报可以隐藏得住,不至于被猜出是谁。「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想起这句话,心里无限愤慨。

 

最后,无奈地同意退出。同事们知道后,都谴责那个小人,也劝他想开一些。他心想,这种中国式竞选,是不可能给人公平机会的。

 

一位同事对他说:「我曾看过比你这次遭遇更黑暗的事。」想想也是,有些人更冤,无缘无故就成了他人的牺牲品。相比于他们,自己还不算最倒楣的。

 

这次的感受比去年更强烈,更难放得下。那种失落感一直盘踞在心头,无法释怀。

 

刚看到报上一篇文章,报导上週六竞选人参加演讲的事,他想著,如果自己去演讲的话,成绩肯定是数一数二的。

 

心头的不平又立刻冒了出来,他问上帝,祢绝不容世人欺负祢儿女,必为我们伸冤。什么时候我能看到卑鄙者的下场?

 

过去曾在一个领导手下受过委屈,那领导后来因和村民对骂,被村民笑掉大牙,不久就被调走了。想到这里,心里的愤懑稍稍淡了一些。

 

此时,他与它对视著,无声地对话著。心想,它若有知、有情,必也满腹心酸,泪流满面。

 

同病相怜!想到这四个字,眼眶一热。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弥补还没看到,却再遭一次损失。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一棵树必须经过修剪,才能结果子更多。他却一直都没修剪,总觉得它太瘦弱,捨不得剪掉一张叶子。断头也好,腰斩也罢,都是为了让树形矮些,果子容易摘到。而连根挖起,则让他不得不动大手术,剪出一个好树形来,且使结果更多。

 

这样看来,它一再受伤,乃是必须的。

 

忽然想起一个比喻;无花果树说:「我岂肯止住所结甜美的果子,飘摇在众树之上呢?」他豁然开朗。

 

你不是一直说要作一个默默无闻的结果子人,不愿作个华而不实的人吗?

 

只有成为一棵矮树,才能让每个人都能从你那里摘到果子,哪怕是小孩子来,也能满意而归。

 

想起去年知道落选内幕后的第二天,一位姊妹打电话给他,说品学皆优的儿子在大学期间报考军校,因为信仰而被刷下了,所以万分沮丧,丈夫也怨气衝天,令她十分苦恼,不知如何是好?说到伤心处,不禁哭泣起来。

 

当时,他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她,安慰几句,还打电话给那个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儿子,劝他不要灰心。

 

放下电话,才知道自己经历的价值所在。

 

这世界上,多少人正受到这样那样的伤害,却无人安慰,无人给他擦泪。主先尝苦杯,所以能安慰我。我也必须有受伤的经历,才能去安慰那些伤心的人。

 

忍耐到底的终必得胜。上帝在修剪我,也一定会让我苦尽甘来。

 

抚摸著它的剪口,心里不再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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