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抬槓的罗伯特

 

文/麦能

 

 

爱可爱的人,不稀奇,
但若去爱不可爱的人,那就需要真本事了。

 

他名叫罗伯特(以下简称R),嗓门特大又喜欢抢话,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桥街上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画材店。R十分以自製的颜料及周边产品为荣,总是得意洋洋还夹带著阵阵口臭说:

 

「我的颜料可以媲美专家级的老荷兰(Old Holland,是油画颜料中的极品,特贵。)但妳知道吗?我的东西,比它便宜!」

 

R的吹嘘也许近乎自大,但也不得不承认,R的产品是比某些坊间的商品颜料来得成分纯正、质感细腻。无形中我也被养刁了,所以三不五时,总会到R店报到。

 

想起R,头皮就会微微开始发麻,因为R不仅脾气大又爱训话。每回只要你发言或提出问题,他总有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理由来推翻或纠正你的论点。所以步入R店,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要坚强地武装起耳朵的盾牌,否则很难逃过那顿蓄势待发、如同机关枪连环扫射的仗阵。简单一句,R就是以爱跟人抬槓为乐。

 

老派固执的生意人

 

认识R也十多年了吧,期间,曾经与他一度断绝来往。话说几年前在一处接近加拿大叫「夏它瓜」的艺术村,有为期八个星期的驻地做画。订货时特别交待将画材寄到营地而非住家,但R还是搞错了。在电话中,他一口咬定是我的错,咆啸加怒吼:「是妳没讲清楚,因为我从来不出差错!」最后还撂下了一句:「我再也不跟妳做生意了!」

 

大约经过两年吧,在以艺术创作为重的前题下,个人荣辱还是暂放一旁,以牺牲小我的姿态,主动再与R订货。不知道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忘了,他老兄一听到金主回笼,立即恢复老闆一贯的嗓音:「妳什么时候过来?」

 

R曾说过以前他也画画,后来转行跟人合作从事「较实际」的颜料研製,因为跟合夥人不和,乾脆自立门户。基本上,R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而且是个非常老派且固执的生意人。R的颜料有一个特点,除了标榜不掺杂任何填充剂以外,每管颜料上面还都贴著手写标籤,就是那种普通贴信封的长方型空白标籤。上面用正红麦克笔标写颜色名称,虽然很有个性,但因为油料会由颜料管渗出,过了一阵子,纸条就会自然脱落,沾也沾不回去,十分扰人。也曾动过念头,想劝R改善标籤脱落的情形,但只要想到那一张大脸爆著青筋,跟你争辩的恐怖镜头……唉,还是让工作檯上继续堆著愈来愈多身分不明的裸体颜料管吧。

 

不可缺少的调合剂

 

R有一位黑人太太,常在旁边适时为R当和事佬,她总是精心打扮且笑脸迎人地出入店中。刚开始,也弄不清楚这对黑白组合之间的关系?如果R太太是只哼著愉悦曲调的画眉,R就是那个喋喋呱呱不休的老乌鸦。直到有一天聊开了,才正式确定,原来她就是老闆娘啊!

 

「要不然,妳以为我是谁?」R太太近乎顽皮地笑著,并且还告诉我,她也是某位著名女黑人歌手的姊姊呢。的确,每回见到她,绝对有型的明星架势,总让人眼睛一亮。她的化妆与穿著,或许誇张却不失亲切,每回都能赢得我衷心的讚赏。在我的眼中,她就像是一种不可缺少的调合剂,光线不足的店有了她,彷彿像是多装上了几扇窗,将整个店吹活了起来。

 

如同往常,事先约好时间,再度来到R店。这是一个高温的下午,R特别强调要在四点打烊,因为他受不了这股夏热。常年的合作也算是磨出了一点默契,照旧,我先看色票样本唱名点选,他再去陈列抽屉区一管一管地取出颜彩。他知道我对颜色的贪婪,也算是位出手大方的老主顾,所以会在旁随候,像是一名等待大鱼上钩的渔夫……

 

一切进行都算顺利,直到结帐,临时决定要将管装颜料换成罐装颜料。只见R的大脾酒肚顶在桌边,呆愣在那里,秃了的脑门冒著大汗,空执著笔但写不出数字来(对了,他老兄习惯用笔算而不用计算机)。「该死!妳全把帐给弄乱了,我不能这样算帐。」紧接著用英语F跟S字开头的髒字骂人,粗话连串像是鞭炮般一阵乱跳。

 

换个货品,不过举手之劳,有那么困难吗?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过分、莫名其妙!「等一等!R,我哪里有错?」我也被他搞得火冒三丈,準备狠狠接招,但还是被他抢先一步,他大声咆哮:「我不想干了,我太太死了,我已经七十多了,我又老又病,我恨这个该死的生意……」喔,难怪这回没看到R太太?心头一阵寂静,眼前R的手足无措,看得出是对失去陪伴他二十多年的太太,有著极深失落的痛苦与忿怒。

 

恒久忍耐的瘦夥计

 

嗯,R的确是衰老许多。带著惊讶,在此节骨眼,换我愣住了!决定先把準备对阵的情绪收起。好吧,体谅他,别跟他计较了。在R身后站著一位绑著马尾、身材瘦小、掉了许多牙、约莫五十上下的一位店中夥计,他在旁边用唇语对著我说:「谢谢妳的耐心。」

 

毕竟,R是一位生意人。待火气渐渐冷却,他说:「如果妳付我现金,税就免了。」但是我没有这么多的现金啊?R对著那位瘦夥计说:「带她去提款机领钱。」一路上顶著烈阳,问瘦夥计这事发生多久了?他答:

 

「上个月!我们都对失去R太太感到深深的遗憾。」瘦夥计说她是在上厕所时坐在马桶上死的,且查不出任何的病因。心里暗想,该不会是被R气死的吧?

 

在附近小超市的限额下,提款机只能吞吞吐吐地伸出四百元;离目标还有一大段距离,但已被每提一百元就要扣手续费的提款机折腾得筋疲力尽了。不禁说出:「口好渴!」

 

瘦夥计带我到了一家中国外卖餐馆买了一瓶矿泉水,「我请妳!」他说。付完帐,向著店里的人吆喝:「愿神祝福你们!」接著转向我,缺著牙,张口笑得一脸灿烂:「谢谢妳的耐心。」

 

我问他「你是基督徒吗?」,接下来,瘦夥计做了类似三分钟个人见證般的自我介绍。「我也是。」互相结实地握了一下手。刹时,体会到圣经所说的:「不轻易发怒的,大有聪明;性情暴躁的,大显愚妄。」(箴言14:29)幸好没跟R吵架,否则,怎么还好意思跟瘦夥计弟兄相认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问:「你怎么能受得了R?」他告诉我,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是活在火山口下,「惟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囉。」瘦夥计耸著肩,告诉我这知易行难且深具挑战的答案。

 

前途未卜的画材店

 

回到画材店,禁不住大力向R讚扬他有一个好夥计。接著道出因为提款限制,种种受阻经过……在旁的瘦夥计,灵机一动,主动提出愿意付计程车费,带我去市中心的银行提钱;这样一来,就不会受到金额的限制啦。但这个贴心的点子,却换来R的叱责:「我雇你来是做事的,又不是……」接著又是一堆难听的粗话。R又肯定地说:「我每次提款都没问题,一定是妳帐户出了差错!……」

 

纵使瘦夥计鼓足了劲儿在旁认真解释,但很显然,R完全没听进一丝丝我们被限制提款的遭遇。在外跑了一大圈,又热又累,我的耐心已到极限,气得也懒得跟他鬥阵。「算了,R,我不付现金了;就用信用卡吧,我不在乎。」「不!」R大叫,伸手拿过四百元现金,再算出信用卡的馀额。随便,就让他去坚持吧。

 

基于前车之鑑,我把瘦夥计拉到一边,跟他确实说明邮寄地址。R恢复平静,挺著啤酒大肚,喘著气擦著满头汗。结完帐,R以惯用的成交词语与我握手:「很好,谢谢。」只是这次的「很好」不如往昔响亮,彷彿从火药味十足的军火库,变成一只洩了气的汽球。以他的火爆脾气,少了R太太的从中调和,真不知道R店还能继续经营多久?悄悄问瘦夥计:「你能安全过关吗?」他带著些许无奈笑著:「我会尽力!」

 

爱可爱的人,不稀奇,但若去爱不可爱的人,那就需要真本事了。面对R,平常那点自以为拥有的同情心,就像一个破了洞的口袋,再也撑不起来。倒是从瘦夥计身上,看到了一种宽广的容量,非常令人钦佩!临走前想对R说,可别把这样的好夥计给气走了;再想想,此时此刻,还是别去招惹R,否则,又害瘦夥计倒霉。

 

现在,R一定知道太太的好,但,他知不知道瘦夥计的好呢?

 

 

作者小档案
麦能现居波士顿,热爱在旅途中观察、感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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