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期:爱如春阳融冬雪

【小說組】第3名

寒夜逐星

 

文/陈卫珍

 

灰濛濛的天空,黑压压的煤堆,不远处的秃山横梗在办公室的黑色窗簾间。每当看到在煤场上一个个忙碌的黑色身影,我的心情也是黑淀淀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我总会停步驻足,心里升起一股暖暖的热血,把心中的沉鬱染成了脸上鲜丽的花朵,他们也总会衝著我憨憨地笑。

 

这些砸煤、装煤的小工,是到这里做买卖的煤贩子从附近村里招募来的,按天算工钱,中饭自行解决。通常,他们都是大清早出门时带几个馒头和一杯水,开饭时找个角落席地而坐,一口馒头、一口水,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

 

实在看不过去时,就为他们做锅汤送过去,有时也给他们送点新买的水果。他们总是不胜感激,你推我挤,带著点受宠若惊的窘促。

 

后来碰到一件麻烦事,煤场上的煤堆又高又满,竟把角落的厕所给堵住了。工人们如果要解手,就得跑到离这里还有一里多的外地去。至于我们自己用的厕所,哥哥—厂里的领导,吩咐不让他们用,嫌他们太髒了。

 

一次,其中一个小伙子抱著肚子在地上乱滚,嚷著要上厕所,可能吃坏了肚子。工头竟然狠狠踢他:「死猪,要上厕所还不快跑出去……」「可是我动不了……」看到这一幕,路过的我迟疑了一会儿,心头那股热血又湧上来:

 

「来,到这里上吧。」

 

他们当中两个人把他从地上架起。从厕所出来时,他的神色舒缓很多,一看到我,毕恭毕敬,稍息,立正,鞠躬……可动作刚上场又立即倒下,像一根被压伤的芦苇。我连忙扶起孱弱的他,他哼哼唧唧的,吐不出几个字,洋葱鼻上那颗硕大的肉痣感激得滴溜溜地转。

 

经过我好说歹说,哥哥终于同意我们的厕所让他们用。后来当我再给他们送水果时,总会偷偷给那小伙子多塞一个;他们分工时,有时也会过去帮帮他。一次稍作歇息时,我问:「你累嘛?」「不累。」「你家在哪儿?」「……」 「你多大了?」「谢谢妳……」望向我,忧鬱的眼底有一丝星光闪烁。

 

但不知从哪天起,这个洋葱鼻上有颗肉瘤的小伙子再也没有来过,听说是身体弱,被工头踢出去了。为此,我拽著手里的「好消息」难过了好多天。

 

煤场里总共养了六只狗,除本职工作外,餵狗成了我的专门活计,对此我乐此不疲!

 

时间一长,我和狗狗们结成了好友,最让我喜欢的,就数那对哈巴狗夫妇了。「狗妻子」是煤场自小养大的,「狗丈夫」是别处跑来的,因著爱情的吸引,做了「上门女婿」。

 

我们的关系特别融洽,几乎是我走到哪里,狗狗们就跟到哪里。有时在煤场上追逐,有时爬上高高的煤堆,阳光把煤块照得亮晶晶的,狗狗们的尾巴也在亮光中摇啊晃的,发出亿万年前原始森林里雀鸟此起彼落的鸣叫……有时,我们三个窝在房间里,我会用狗儿似乎听得懂的言语,一遍又一遍地传讲上帝、天使、伊甸园、蛇的故事……牠们也总是听得入神,眼珠子瞪得明净发亮。

 

转眼就是冬天了。我怕冷,非常不喜欢过冬。一个晚上,我的小屋遭贼,我从北京带过来的箱子被偷走了。最让人心痛的是,我亲爱的「狗妻子」的性命,竟然也被那个窃贼夺走了。

 

那天早晨,看著狗狗躺在屋外二百米的地上,口吐白沫,鼻子流血,痛苦痉挛,我顿时一阵眩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上门女婿」竟然不见了,像是蒸发了似的。房门是好好的,但向南开的那扇小窗户被卸了下来。窃贼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小窗面向那条幽暗狭窄、通向厕所的走廊。

 

「早就跟妳说过了,不要让这些人到这边上厕所,妳偏不听,动不动什么信望爱的,镇日神神叨叨!现在可好了,一定是到这里上厕所的穷鬼们干的……」

 

哥哥噗嗤喷出口烟,对我怒瞪小眼!我嗫嚅道:「去报警吧……」「报警有什么用?」「那你每次还交那么多治安费?」「什么治安费,那就是孝敬费!就像交环保费,妳以为真是治理环境嘛……呆子!」

 

我顿时语塞,还不敢告诉他,箱子里放著我的戒指和项鍊等贵重物品。用旧毛毯静静裹起地上狗狗的屍体,我放声大哭,又赶紧噎住气,喉咙里像卡了个热汤圆,泪珠儿簌簌地落下。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日子照例一页页地从墙上撕下来,我阴云般散不开的思绪彷彿羽毛从我和狗狗的合照中飘逸而出,一片片地贴回去,黏牢在记忆中的那一天:一月十四日。

 

狗狗就是在那晚被窃贼毒死的,肯定是牠当时勇敢地「保家卫国」而惨遭毒手的。可是,「上门女婿」究竟在哪里?……我转过头去,看著横在窗簾间的秃山,把我的臆测藏在山上某个幽深的洞中。人世间有许多想像是有毒的,我把关于狗狗的想像藏在洞深处,彷彿从里面招出了一个吸血的恶魔,舔著红豔豔的舌头,吸乾我心头那股热血。

 

从此,再也没有人在他们啃乾馒头的时候,端去一锅热腾腾的葱花鸡蛋汤了。我的耳际只传来葱花鸡蛋汤泼灑在冰冻土地上吱吱作响的声音。

 

喀嚓!厕所的门再次被哥哥锁上,他心中那道粗糙低俗的怜爱之门也跟著紧闭。我再也没有反对,倒是有点做贼心虚般的,隐藏著报复的惬意。

 

这个冬天,每个夜晚都好像特别地黑、特别地冷,惟一发光的是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我经常站在窗边望星,彷彿只有看著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时,才感觉心里有热流湧动。

 

「孩子,妳只要看著星星往北方走,一直走,一直走……就一定能走入一座温暖的宫殿。记住,这宫殿建造在天堂,而不是在人间……」

 

童年记忆中,外婆温柔的叮咛从我耳畔响起。

 

于是,我开始在每个寒夜追逐天空中的那颗星,一直走,一直走……

 

冬去春来。一天早晨,被窝里的我被外面一阵熟悉的挠门声弄醒。门开了条缝,天哪,竟然是「上门女婿」蹿进屋子,对我分外亲热起来……看著牠,我的心怦怦乱跳,牠浑身上下彷彿掛满了无解的密码。

 

此后,狗狗的行动也神神祕祕的,经常在家里待几天,突然又消失几天;有时白天都在家里,晚上却突然不见了,第二天早晨又摇著尾巴回来。难道牠又有了新欢?我决定探个究竟。

 

四月十一日下午三点,一场间谍战在我和「上门女婿」之间打响。「上门女婿」就在我前面一百五十米处,牠快走我快走,牠慢跑我慢跑,牠转弯我转弯,这样不知不觉跟出了两里路。

 

坑坑洼洼的煤石子路,有男人坐在路旁臭气衝天的敞口茅坑上,露出半边白花花的屁股。我加快了步子,感觉那白是一只兇恶的白狼,就要直撲过来。转弯处有几株老杨树,佝偻的身段上倔强地掛著几根暗绿。突然,「上门女婿」消失在小巷子里那扇虚掩著的门前。

 

院子很凌乱,当中高高地牵著一根细铁丝,掛著一件看起来特别光鲜的衣服,高傲地俯瞰著破败的院子。这岂不是我从北京带过来的披风?

 

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放在那个箱子里被偷了吗?……我的脑袋骤然膨胀,趴在矮泥墙上往里觑看,却不小心拽倒窗台上放著的瓷盆,噹啷,正好砸在我脚背上!

 

好不容易在泥墙上扶稳,一个瘦弱的男人钻进我疼痛而眯在一起的眼缝里:小平头,洋葱鼻,鼻头上一颗圆溜溜的硕大肉痣!

 

「是妳……」

 

「是你……!」

 

真是冤家路窄,我们四只眼睛用尽平生的力气接招,排山倒海,都像月曆上的纸片向后飞去,重新黏牢在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他叫李勇,是本地农民。他们家有个苹果园,就在我们煤场前面。那时候日子虽不富裕,毕竟有饭吃、有房子住,苹果成熟时拿去卖,卖不掉的就自己吃,做点果酱,生活倒也过得去。

 

十多年前,村子后面的秃头山下勘探出大煤矿,他们家先是房子被拆迁,接著果园被低价徵收。他们去找过镇上的领导,领导却回答:「你们要积极配合党的政策,为祖国强大出力,把这里建设成全国最大的煤炭基地……」

 

后来,他大哥和一些同村人去北京上访,结果一去不回头。他只好靠做装煤小工挣点生活费,但因自小体质弱,做一天就得歇两天。半年前妻子查出患了肺癌末期,医生说不交两万多住院押金,就不让她进医院。没有钱,在家拖延了一段时间后,妻子病情加重,雪上加霜的是,工头那时也不给他活干了。他想到了去偷,无论如何要让妻子进医院,她才刚二十岁,还有两个孩子呢,住在外婆家,两个老人也体弱多病……

 

他是在那次我让他上厕所走过廊道时发现,旁边那间屋子的小窗户能卸下来。第一天晚上,他从煤场的矮墙上翻进来,还没等靠近那间屋子,两只哈巴狗就从旁边的狗窝里蹿出来,直衝他狂叫。他心虚,匆匆离开。

 

第二天晚上他想了个办法,买来几根火腿肠,拌上老鼠药,就在靠近那间屋子时,把火腿肠扔到地上……顺利地偷出屋里的箱子,正要离开时,他发现瘫软在围墙脚的一只狗还没有死。用手电筒一照,狗狗吐著唾沫半睁眼,可怜巴巴地看著他,勾起他八年前的回忆,想到老家被拆迁时,被撞倒在地而挣扎不起的母亲。母亲没过几天就死了……想著、想著他哭了,决心救回这只狗,就一手拎著箱子,一手抱著半死不活的狗儿,跳出了矮围墙。

 

他的妻子终于住了院,他也用绿豆汤救活了这只狗。无奈钱很快花完,又把妻子从医院搬回家,不久就死了。从此,狗就成了他惟一的夥伴,怕牠跑了,先是关在院子里,后来怕狗狗憋坏了,又放出来……前几天丈母娘来电话说孩子病了,他準备把箱子里的衣服洗曬、洗曬,拿去卖……

 

说著,他呜呜抽泣起来,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掐自己的手腕,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小说?是现实,那痛是脆的;小说,那痛是冷的,可我的手腕在当时既脆又冷!小说中的我正与一个穷鬼、一个窃贼面对面;现实中的我,正拎著自己轻飘飘的灵魂站在造物主的审判台前。

 

我感到窒息、恐惧并寒冷!不想见到这个人了,哪怕一分一秒都不愿意。他惶恐地歪在暗黄的泥墙上,瘦黑的躯干,支楞楞的黑脑袋,栩栩逼真的一个大榔头,要彻底砸碎我灵魂中引以为傲但其实并不存在的恩慈,就如砸碎亿万年的古老树木,令我休克……

 

谁能让我逃离这样的尴尬?

 

路边茅坑上的男人正把半边白花花的屁股装进一个黑口袋中,黑熊般衝我走来,手里拿著把明晃晃的匕首。嘿嘿嘿……他突然衝我狞笑,举起匕首优雅地抹脖子,一颗脑袋掉在地上,又一颗脑袋嗖嗖地长出来,他不断地抹,越来越多的脑袋就在地上滚,转眼满路都是脑袋了,他也离我越来越近了……

 

恍惚中的我猛然惊醒……我得回去!

 

砰,砰,砰……开门!喂,开开门,好吗?门却像是死去的人咬紧了牙关……突然又开了,那人红著眼睛钻出来:「算了,妳带我走吧!」

 

我忍不住笑了。他侷促地背靠黑色的门,突然蹲下蜷成一团,像是等待榔头敲砸的煤块。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叠东西递给他,是我刚刚发的工资,还有一张名片。「有事给我电话……我可能会给你……一点点帮助,在你需要时……」话未完,我心底那股热血再度湧起。

 

深邃的阴间衝开了条缝,有人从里面逃命出来……那人终于伸出黑鸡爪般的手,洋葱鼻上那颗硕大的肉痣感激得滴溜溜地转,在他忧鬱的眼睛里,我再次看到了闪烁的星星……

 

得奖感言

非常感恩《神国》杂志所有同工在文字事工上的努力和付出,也谢谢他们为大陆写作者提供发表作品的平台。这样的一次比赛,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再次激发我在不知不觉中怠惰的写作热情。我希望自己今后能够在基督教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继续努力。再次感谢《神国》杂志所有同工。

 

 

作者简介
陈卫珍,笔名毗努伊勒,浙江天台人。2002年受洗成为基督徒,成长在北京守望教会。2004年开始关于基督教方面的写作,涉及长、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神学探讨等。现正与一些同工创办针对国内非信徒和慕道友开放的《路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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