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养我的小羊

 

口述/吴方芳 整理/林敏雯

 

 

摩托车头与路边大树树干纠结,脚淤青破皮,皮包、圣经散落一地。大雨滂沱中,我坐在人行道上,泪如湧泉。

 

我何苦对人挖心掏肺,却落得这狼狈样?我为何放下医院副院长夫人的名分地位,给自己揽上承受不起的重担?

 

耶稣的託付

 

和兰兰约好,今天要接她下山,住进中学宿舍。昨天,她昂首挺胸地上台领奖,以第一名从小学毕业。脸上的灿烂,完全不因先天颚裂(兔唇)而减色。在课业辅导班上,我喜欢看她稚气的脸上,洋溢热切的眼眸。她的四个姊姊相继被卖为娼,我告诉兰兰,或许神在她唇上的亲吻,使得她可以不必被卖,拥有一个不同的未来。

 

我太天真了!

 

刚刚,就在兰兰家门口,她的父亲告诉我,兰兰昨夜被带走了。一般女孩能卖台币四十万,因为兰兰的「缺陷」,只卖了二十万。

 

骑上摩托车,下山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绪混乱,我的视线模糊。是雨、是泪?还来不及抹去,摩托车竟一下撞著路边的大树⋯⋯

 

不知道坐著哭了多久,终于有点力气爬起来,捡拾湿透了的皮包,支离破碎的圣经。当我试著抚平书页,约翰福音二十一章里,一段字句从污渍中跃入眼簾。

 

耶稣对西门彼得说:「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

 

彼得说:「主啊,是的,祢知道我爱祢。」

 

耶稣对他说:「你餵养我的小羊。」

 

那一刻,我听见耶稣轻唤,立时在路旁跪下祷告。立下心志,无论什么样的伤害、失望,再不能拦阻我所领受的呼召—餵养耶稣的小羊。

 

草创时期的内忧外患

 

1986年,外子应聘担任花莲门诺医院副院长职位,我们夫妇离开美国,回到位于台湾东部的故乡。我给自己身心灵一段休憩期间,也寻求下一个服事工场。门诺医院一位医师和社工员登门拜访,邀请我一起关心原住民卖女为娼之事。

 

自那天起,大约有一个月不能灵修,躲避见主面。身为第三代的基督徒,家庭美满。自幼迄今,我的一个特殊情绪按钮,便是不忍心见到孩子受伤害。所以不愿祷告、读经,深怕神会差我承负这个事工。不,我没有那么坚强。

 

圣灵的催促虽温柔,却是固执。一天下午,我骑上摩托车,上山看看各个部落,就像孩提时随著门诺医院创办人,在山区巡回医疗一样,探望这片熟悉的土地。偶然,教堂的钟声回响迂回林道间,健壮的小脚丫踩踏翠绿幽谷中。当年宣教士的赤诚,宛如流连的清新山岚,拂过我的面,也像温柔的巨人展开双臂,迎接我回家。

 

此后,我便一趟一趟上山,一村一村探望,想藉著劝导家长来改变女孩们的宿命。那时,台湾尚未设立完备的法令来防止人口贩卖,也没有健全的制度来保护孩子。常常在上山拜访家庭时,有人早等候于部落入口,拿著石头、鸡蛋要砸我,因为我挡了他们的「财路」。好不容易安置了一些女孩进入寄宿中学就读,她们的家长不是控告我拐骗小孩,就是跑到婆家要钱。外子和婆婆虽没有拦阻我的工作,却为我的安全担心。心知他们爱我,更无法推却沉重的罪恶感。

 

事工草创之初,没有申请设立非营利机构,因此募款困难。收容了八、九个女孩,经济负担很重。更大的压力来自同工流动性大,往往经过栽培、训练后,她们就离开了。面对重重困难,让我失去动力。几次打算结束事工,把孩子们送往孤儿院。

 

伤痕带出决心

 

八、九个月来,持续探访十六岁的云云。她因感染性病被私娼馆抛弃,送回家来。几次想带她就医都没有成功。那时我身孕已重,经不起每次几个小时往返车程。于是跟云云约好,无论如何那天要带她下山。才踏进她家的门,看见她什么都没有準备,情绪一下激动起来,硬要她跟我走。推拉之间,不小心扯破她的衣服,才目睹云云瘦弱身躯上被菸头灼伤的斑斑点点,还有许多刺青,是为了刺激嫖客性慾的猥亵图案、字句。

 

最终,云云没有随我离开。回家的火车上,眼前不断呈现云云的创伤,似乎也在我心上烙下痕迹。泪水如山洪,擦不乾,挡不住。

 

我再次想起主耶稣对我的呼召—餵养主的小羊。若继续这个事工,几乎无法承受各种压力。然而,我岂能像路加福音第十章「好撒玛利亚人」的比喻中,那些绕道而行的祭司和利未人?我岂能安心坐在冷气房里,面对那些女孩说:「愿妳们平安」?

 

望著窗外山脊嶙峋,稻浪波荡,黄昏的霞光染红了宽广穹苍。是的,我的力量薄弱,我的资源有限。但是我所倚靠的天父,是万军之耶和华。我还担心什么?畏惧什么?

 

生产后,我花了一番工夫建立「花莲善牧中心」。往后的日子,不仅继续收容曾为雏妓的女孩,还收容家暴受害妇女,并提供中辍生(没有完成中学学业的孩子)辅导。也在五十个部落里建立工作站,以教导居民正确的价值观,期望根绝卖女从娼的恶俗。

 

宝贵生命,无价灵魂

 

「善牧」所收容的女孩,有些是警察临检私娼寮时救出的,有些是向县政府社会局通报后,由官员出面带出来的。进入「善牧」,她们与保姆、员工一起生活。除了安排就学,协助她们脱离酒精、毒品的束缚,还需要给予许多的心理辅导。

 

由于她们的经历,导致对性别角色认同上的偏差,不喜欢当女生,却也很难爱男生。也因为对性关系的错误认识,还曾有女孩偷偷地离开中心,以性行为换取感情以致未婚怀孕。

 

若非以信仰为基础,再好的心理谘商都无法疗伤止痛。中心安排每天晚祷和小组团契,主日一起参加附近教会崇拜。「善牧」员工大部分为基督徒,希望以生命影响生命的方式传递信仰。

 

这些对「男性」及「父亲」有著负面印象的女孩中,仍有不少很乐意接受天父的慈爱与救赎。虽然并不因此保證不再受到过往梦魇纠缠,但是圣灵的工作是恒久的,即使女孩「毕业」,离开中心独立生活,我仍相信在她们心中所播下的福音种子,终有茁壮成长的一天。

 

但是,能同担此异象的人,少之又少。

 

没有人愿意出租地方收容女孩,出于无奈,只好将办公室与收容所合併。为了保护女孩们的自尊,当访客来参观时,她们都躲著不出来。

 

有一年的旧曆年前,一位社团的代表带来奉献,让我喜出望外。心想这样一来,就可以发薪水给平日任劳任怨的员工们。

 

那位先生听我详述事工内容后,把一叠纸钞交在我手中,同时也提出请求,要和女孩们照相。我婉转地告诉他,跟我照就好了,「善牧」不愿收容的女孩曝光。

 

没想到他一时恼怒,竟说出「有什么了不起」、「别自命清高,假装高贵」等等侮辱的言词。

 

虽然这笔钱对我很重要,当时实在气不过,他上车时,我跑出去把那叠钞票往他车盖一摔,愤愤地说:「不食嗟来食!」

 

另一次,有个社团对「善牧」的事工表示兴趣,考虑是否给予财力支持。简报结束后,一名成员摇著头说:「要在每一个女孩身上花这么多时间和资源,到头来还不见得有『成果』,太不符合经济效益了。」

 

我给她的答覆是,或许世人会认为「善牧」在她们身上的投资不符合经济效益,在神眼中,每个生命都是宝贝,每条灵魂都是无价。

 

▲孩子们乐意参加「善牧」开办的课业辅导,因为可以得到鼓励和关怀。

 

他们要的不多

 

1997年将执行长的棒子交给陈在惠牧师,我离开「善牧」。之后全家迁居加拿大温哥华,继续服事神,并在卑诗省白石镇(White Rock, British Columbia)建立一间华人教会。

 

虽然北国小城亦是背山面水,景致秀丽,我仍怀念故乡的风土人情。偶尔还与孩子们回忆曾在花莲部落开办课业辅导的点滴。

 

最让我难忘的,是每天吃过晚饭,或骑摩托车或开车,带著两个孩子和一大桶红茶,到山村里挨家挨户、敲锣打鼓,呼唤孩子们来上课。

 

常常,他们排成一列,按次序一个个背书。那天队伍特别长,老二已睏得躺在课桌上睡著了。我纳闷著,今天哪儿来了这些孩子,怎么这么久,还有这么多人排队?

 

没想到定睛一看,发现这孩子才背过又来排队,我便质问他。他怯怯地说:「老师,其实我已经背了五次。」

 

我楞了一下,其他孩子此起彼落地「招认」:「老师,我背了六次。」「老师,我背了十一次。」

 

那时真有点哭笑不得,我带著责备的口吻对他们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的孩子都累得睡著了,你们怎么还不让我回去?」

 

「老师,我们只是想让妳抱抱,听妳讚美我们嘛!」

 

阳光中的小羊

 

回首来时路,常为丰盛的岁月感恩。若能重新走过,或许我的参与会多一分持重。然而,即使身心灵皆受攻击,什至遭黑道殴打,圣灵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一直同在。

 

睽违多年,再次回到熟稔的峻岭波澜间,山水依旧。这几年,原住民自己以及一般大众对族群文化的价值给予肯定。部落里卖女儿的事件已经很少听说了。我的生命进入一个新的季节。

 

就在最不期然的时刻,在人车往来、川流不息的街道一端,我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女孩也瞧见我了。目光接触的瞬间,激动得满心喜悦,正要举手招呼,我也看见她身旁的他。

 

如果让他知道女孩认识我,他就会知道女孩的过去。小城里,很多人把我和「援救雏妓」画上等号。

 

于是,我对著她微微一笑,摇一摇头。她回以灿烂的笑靥,点点头。

 

是的,我的小羊认得我。

 

或许我们终究无法公开联系,但又何妨?曾被拘禁于人间最黑暗处的她,如今已走入阳光中。

 

 

受访者小档案
吴方芳,资深婚姻、儿童性伤害谘商师,传道人。著有《希望在四季》、《一粒麦子落在后山》等书,目前为《中广月刊》、《宇宙光杂志》撰写专栏。与夫婿台东基督教医院吕信雄院长育有三个孩子。现居台湾台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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