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流浪的有家

 

采访/芾川

 

 

我曾在纽约第四街的地铁站里,听到一名流浪汉对著群众抱怨说:「庇护所提供的菜单老是陈年不变,总是肉球、义大利麵、橘子汁。」这个印象一直留在脑海。有一次,在一家经常光顾的奶茶店里,看到窗外绰号叫「水管」的黑人流浪汉,他手拿一杯三块多的珍珠奶茶,吸了一口就丢在地上。我才惊觉,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味蕾,即使流浪汉也不例外。

 

在美国这几年东奔西走,也看过不少流浪者,但属华人又是女性,杜红倒是第一个。

 

大约在一年多前,我在市中心区公园街地铁站旁的一间美国教会里,见到了杜红。我喜欢这个教会开放的多元化,主任牧师说过:「如果你是在找一间完美的教会,那么你来错了地方。但如果你是在找一位完美的救主,那你就来对了地方!」我也喜欢这教会座落的地点,一出车站,抬头就可望见那栋白色钟楼的古迹地标,尤其是在寒冷的纽英格兰冬季,令我这位地铁族感到一种特别贴心的体恤。更不可否认,带领团契的陈牧师及师母谦卑有人味的亲切,那才是真正胶黏住我不走的主因。

 

行径怪异不受管

 

星期天上午十一点的崇拜完毕,紧接著十二点半,我参加一个由国际人士所组成的焦点团契。里面的成员是以母语分组分桌,目前主要语系是英语、西班牙语、法语、伊朗语,以及中文的普通话。

 

杜红现在都会出席由师母主领的中文桌,她固定的座位是在师母与阿山之间。阿山弟兄的鼻子可能没有常人般灵敏,比较闻不到杜红身上所散发出那股衝鼻的气味吧。

 

杜红,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星期天接近下午两点,也是小组团契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间,她穿著一身百纳袋风格的补丁衣,气定神閒地走到陈师母旁边。放好随身家当后,走到摆置食物的长桌前,整盘装个满满,回到坐位,唏哩花啦地吃了起来。

 

杜红大约是在三年前的夏天,来到教会,上围丰满但又衣衫清凉的她,使得许多坐在附近的弟兄们大喊受不了,而纷纷逃离。

 

据杜红说,她是一名基督徒,已在外州的教会受洗。她也是美国公民,已婚,先生是美国人;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父子两人现住在欧洲。她是从国内重点大学毕业,来美攻读工程,并且拥有两个硕士学位。有时候也会跟别人介绍自己从小是在美国长大,不过,这种论点,很难被她明显的口音所印證。她刚来的时候,常常在聚会中无端无由地哈哈大笑,而且笑得令人十分刺耳难忍。

 

有一回上厕所,正巧杜红就在隔璧,从下边透空的格间,隐约看到一只粉橘颜色的脚踩在无后跟的大头鞋上。心想,她还挺时髦的,穿上这么火辣的裤袜。走在她的后面,定神一看,天啊!那竟然就是她皮肤的本色,而且脚跟裂了好几个开口,就像是烧焦冷却后发白又带黑的木炭。除了皮肤感染,杜红的视力也很差,总是眯著眼很吃力地翻阅圣经。有些人善意询问,愿意提供一些医疗帮助,她都是兜头一盆冷水浇回,「我又不是六岁小孩,我的事,你别管!」

 

▲杜红坐在教堂交谊厅里,拿出收集来的衣服撕扯,改製成称心的新款衣。

 

力排众议,接纳不体面的人

 

她的出现,自然引起许多人的非议与侧目,特别是许多国内同胞常常向师母提出:「可不可以叫她别上教堂,杜红真是让中国人丢脸啊!」或说:「妳让杜红开心,我们可倒霉了。」等等⋯⋯师母接受我的采访时,一脸坚定地说:「我告诉他们,教会的门是为每一个人开的,我们不能拒绝杜红。」

 

但陈师母自己也不是太好过,有一回杜红在隔壁中文组桌上大声发表高论,师母为了会场次序,起身移坐在杜红旁边,请她暂停让别人也有机会发言。「不得了!杜红当场对我大吼大叫:『别以为妳懂一点圣经就了不起!』什么难听的话都出了口,骂得我真是惨啊!」

 

师母一边苦笑,一面摇著头说:「面对这种衝突,除了对杜红认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日子久了,她也变得安静许多,脾气比以前节制,衣服的样式也不再那么暴露,也不会扰乱聚会,讲起话来也蛮有重点。」这些种种,都令师母颇感安慰。

 

非常佩服陈牧师及师母高度的耐心与接纳,但也很好奇他们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师母说:「放眼一看我们整个团契,不管是外国人、华人、移民、非法移民、难民⋯⋯其实在神的面前每一个人都非常的可怜。别看大家主日穿得整齐漂亮,但是都将问题苦恼藏在肚里,比较之下,也就不觉得杜红显得特别的突出。大部分的人都担心别人是怎样看自己,而杜红就没有这一套,她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师母又说:「经过两年磨鍊的痛苦期,现在中文桌上的姊妹们,如果到两点钟还看不到她,大家就开始著急,直等到杜红出现,才会松一口气。有人也会主动帮她留盘饭菜,让晚到的杜红有东西吃。从她身上让大家学习关心并接纳一些不可爱的人,也是好的!」

 

如果将时光倒回到两千年,场景是与耶稣同处的时空,耶稣最常和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套用现代的称呼,不是弱势族群就是边缘人物。可不是吗?妓女、税吏、病人、穷人、小孩⋯⋯说地位没地位,论权势没权势,讲得更白一点,尽是一些不体面的人。

 

一般而言,美国长期处于基督教文化,在人道关怀上较有素养;反观华人,照顾自己的亲人全心全意,对陌生人就冷漠且不积极。即使是在强调彼此相爱的教会中,也能看到这种现象。以杜红的案例,身处世界首富区的北美华人教会,真正乐意对这类人开放接待的又有几间?

 

牧养教会像带孩子

 

「人的力量很有限,每个人的条件都不一样,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太多了。帮助人就像养孩子一样,不可能从头到尾都照顾齐全。」陈牧师与师母之所以能以平常心对待杜红,这跟他们能用一种释放的心情,拥有不同的「父母观」有著密切的关系。

 

「我们家的老二跟女婿住在外州,女婿在学校有份兼职的教书工作,薪水少得可怜,才二十出头,就出来讲道服事。陈牧师说:『就算是四十多岁的人,也很难对神能有这么深刻的体会。』我们都觉得像是得到了宝藏一般,但我婆婆却担心,孙女婿的薪水是否能养得活太太跟小孩?他们夫妻敬畏神,我们相信神会照顾他们。女儿和女婿过得问心无愧,天天在一起祷告讚美神,生活美得不得了!有何不好?」

 

陈师母继续侃侃而谈:「还有我家老三,成绩平平,不像他两个姊姊那般优秀。要是别家父母一定急得半死,但是我们知道他已经尽力了,就不必要拿他跟姊姊们做比较。况且他在体育方面表现也很好,只要他健康快乐的成长,我们就不会再去逼他。」

 

师母真是难为—有一位拥有博士学位,情绪十分不稳定的姊妹,老是幻想某教会的主任牧师对她有兴趣。不管白天深夜,时常打电话骚扰师母。又有一位访问学者,整天老是担心自己被情治单位监听;虽然愿意接受辅导,却没有办法依靠神作她的主宰。「许多人走到一个地步,被生活的重担搾乾了一切追求神的渴望。杜红却是将神摆在重心,很少埋怨。相形比较下,在许多棘手案例当中,杜红有一颗清心,反而成为最愿意接受神的人。」

 

过中国农曆新年,三组中文桌的成员聚集,商议表演一段诗歌带动唱。当天大夥在厨房,正忙得不可开交,我很稀奇地看到杜红上身穿了件很新的土黄毛皮背心,脚下是一双很乾净的灰色球鞋。平常两点才姗姗来迟的她,居然会在聚会前就出现!那天她唱得非常投入。唱著,唱著,耳边已感受到她的歌声逐渐变调,愈来愈激动。我赶忙走到她旁边,拍拍她的肩说:「杜红,慢点唱,别太兴奋!」幸好,那天她挺给面子,一切进行顺利。

 

▲教会外面坐著一位流浪汉老头,跟路人笑呵呵的打招呼,笑脸却掩不住苍凉。

 

许他们一个安全自在的家

 

看得出来杜红在教会当中,很放松也很自在。有时候她会走到厨房自己煮碗泡麵,顺便把晚餐也搞定。散会之后,她会走到钢琴前,咚咚敲著几个音符。有时拿出收集的衣服撕扯出她要的样式;或者,找三把椅子,乾脆躺在那儿打个盹。

 

师母说得对,教会是她的安全地带,这里她不必全身警觉,担心遭到外界的侵害。至少可以好好放心地吃顿饭、睡场觉。

 

那天杜红唱到那段小敏所写的小调诗歌「告诉我当走的路,没有滑向死亡线⋯⋯」,嗓音高亢抖动,想必是她心有所感的抒发。杜红很喜欢读圣经,祷告时也常向神献上感恩。团契结束后,她继续参加四点,什至六点的晚场崇拜。她说:「一个星期里,我就只有礼拜天最清静,所以,少来烦我!」

 

面对这样的一位姊妹,她肯定需要许多方面的帮助。师母说:「我们虽然不能供应她在生活上所有的需要,但只要杜红愿意每个礼拜天固定地来到教会,我们可以做到的是提供一顿午餐,并对她的灵命成长有所帮助,大家把她当成会友中的一位姊妹,给予她人性的尊严。目前我们的困难是无法向她提及一些敏感的话题而不遭到她的强辩。希望有一天,她能更敞开,并且能有次序地把实际需要对我们说。」

 

经常看到教会外面坐著一位流浪汉老头,旁边摆了一个牌子,上面写著:「微笑!这是法律!」(Smile! It's a law !)虽然他身体力行,也跟路人笑呵呵的打招呼,但比起杜红在教会里顾盼自如,自得其乐的笑容,老汉的笑脸就更显得苍凉。

 

按:本文系真实报导与采访,文中人物皆化名以尊重当事者。)

 

 

记者小档案
芾川来自台湾,现居美东。生活简单,吃喝玩乐,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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