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湖梦忆

生命的终极议题

 

文/施玲羽

 

▲怀特带著儿子,重遊童年时父亲常带他和家人前往度假的湖边营地。往事如昨,时间彷彿不曾流逝,但生命已悄悄在岁月中递嬗。

 

往事如昨

 

记忆不仅是一瞬间的存在,更是一辈子的相思。为什么有人要一再旧地重遊?除了回首往事之外,是否潜意识中也希望时间就此定格,能够回到过去与曾经的自己握握手?

 

美国当代知名作家埃尔文‧布尔克斯‧怀特(E. B. White)于〈重返林湖〉(Once More to the Lake)一文中,描绘他带著儿子重返童年时,父亲常带他和家人前去度假的一处缅因州湖边营地。藉著对湖边景物及人物内心的描摹,刻画三代间的父子深情。怀特巧妙地将回忆与现实重叠,彷彿走在时光隧道中,有时让人以为时间一如静止不动的湖水,从未流逝;可是岁月带来的变化让他意识到生命季节的递嬗亦如大自然的更迭,人,终究要面临死亡的终极议题。

 

怀特用关爱、细腻的笔触述说儿时的度假情怀,结合了两代亲子的共同回忆。作者对时光飞逝的伤感与惆怅,透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将读者带到那片静谧的林湖,跟著他一同带著时光探照灯,细细思索时光对生命传承的意义。

 

今昔并存

 

追溯儿时到湖滨度假的夏日清晨里,怀特说他「总是起得最早,轻手轻脚穿上衣服,以免吵到别人,然后溜到清新的室外,划起独木舟……。」事隔多年,当他带儿子重返湖边营地时,没想到儿子也如出一辙,「第一天早上躺在床上,闻著卧室的味道,听见儿子悄悄溜出去划船离开湖岸。」怀特开始出现幻觉,以为儿子就是他,而他成了自己的父亲。这种「似乎活在双重存在里」的感觉,让他在与儿子的互动过程中,屡屡恍神,以为正在说话或动作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这个意识,让他毛骨悚然。

 

运用类似生物科学家采集标本般精準的叙事手法,怀特描述带儿子到湖边钓鱼的情景。一只蜻蜓的到来,让他「毫不犹豫地肯定」瞬间即逝的岁月不过是海市蜃楼,往日如昨。「一样微漾的浪……一样的小船,一样的绿色,船帮在一样的位置开裂,甲板下面淡水留下一样的残馀和碎渣。」父子俩静静地凝视钓竿末梢,看蜻蜓飞来飞去。过去与今日的时光重叠,那只出现在怀特儿子面前的蜻蜓和儿时记忆中的那只一起闪躲。儿子盯著蜻蜓,握著儿子钓竿的是怀特的手,盯著蜻蜓看的是他的眼睛。「我感到晕眩,搞不清自己到底抓著哪根钓竿。」怀特似乎正在演绎一齣时而倒叙、时而跳接的电影,两段父子钓鱼场景的色温、光影与节奏至此画面重叠,共同融为一个故事。

 

▲怀特和儿子钓鱼时,一只蜻蜓飞来飞去,彷彿和怀特儿时记忆中的那只蜻蜓一起闪躲。怀特忽然分不清他握的是哪根钓竿。

 

变与不变

 

怀特在文中大量比较、对照今昔,反应科技对生活方式带来的改变。例如他小时候与父亲到湖边度假时,必须乘坐马车才能抵达营地,抵达后在其他人的呼叫声中,从马车上卸下一件件厚重的行李箱,这些都是野营生活中的情趣;而他带儿子重返旧地时,通往农家的道路已铺上柏油,他只需把车子直接开到营地,停在树下,五分钟内即可取出行李,却少了期待重温的那份热闹。此外,怀特用了一整段文字抱怨科技带来的变化之一:舷外马达的恼人声响,让他追忆起从前操作老式单缸引擎的机动船,荡漾在静谧湖面上的悠閒画面。

 

营地附近的便利商店多年来维持原状,东西都摆在老地方,惟一的变化是可口可乐比从前多了。早餐过后,怀特和儿子散步到小溪边寻幽探秘,「走到哪里,我都难以分辨哪个是我,是走在我旁边的这个人,还是穿著我的裤子走路的这个人。」往事与现实交错,再一次,怀特指出自己彷彿活在「双重存在」的身份中。

 

「每天早晨我躺在床上,不断回想著往事—小汽艇长圆的尾巴像乌班基(Ubangi,非洲萨拉族妇女的别称,有用圆木盘子把嘴撑大的习俗。)的嘴唇,它静静的航行在月色里,大一点的男孩子们弹著曼陀林,姑娘们唱著歌儿,我们吃著沾了糖粉的甜甜圈,亮闪闪的夜幕中,荡漾在湖面上的音乐那么甜美......。」一场午后来袭的雷雨描述,宛如让读者置身于大雨下的营地,耳边充斥著各种声响:「定音鼓、爵士鼓、大鼓、钹的声音渐次响起,闪电劈里啪啦地刺破夜空……。」孩子们快活地沐浴在大雨中的尖叫声,与「湿透了」的玩笑如同爱一般维系著一代又一代的感情,往日如昨。

 

终极议题

 

怀特从生活细节处勾勒父子情,让人想起朱自清先生的经典散文〈背影〉,同样透淡淡的笔墨,描绘父子间的深情;但是,〈重返林湖〉描写的不只是父子间爱的传承,怀特在此文最后带出一个深刻的哲学思考。他写道,「当他(儿子)扣上吸饱了水的腰带时,我两腿间突然感到一股死亡的寒意。」儿子一天天茁壮成熟,也代表著父亲一步步迈向死亡。作者从儿子身上看到自己,又从自己身上看到父亲。他深知在大自然的规律下,每个生命都有中止的一天。

 

美国诗人唐纳‧霍尔(Donald Hall)的诗作〈我儿,我的刽子手〉(My Son, My Executioner)彷彿与怀特呼应。

 

霍尔将繈褓中的婴儿比喻为刽子手,认为儿子生命之始意味著他与妻子生命之终;但透过文化与精神的传承,上一代的生命仍然可以历久弥新而绵延不绝。

 

▲孩子日渐茁壮,父母则一步一步迈向衰老,每个生命都有离开的时候。如何在有限的岁月里,活出无限的意义,是个引人沉思的课题。

 

My Son, My Executioner(我儿,我的刽子手)

 

My son, my executioner,  我儿,我的刽子手,
I take you in my arms,  我怀中抱著你,
Quiet and small and just astir  安静,赢弱,跃跃欲动
And whom my body warms. 我以体温相偎。

Sweet death, small son, our instrument  甜蜜的死亡,小儿子,
Of immortality,  我们不朽的手段,
Your cries and hungers document  你的哭声与饥饿见證了
Our bodily decay.  我们肉体的腐朽。

We twenty-five and twenty-two.  我俩,二十五岁与二十二岁,
Who seemed to live forever,  看似能够活到永恒,
Observe enduring life in you  在你身上看见生命
And start to die together.  并开始相偕死去。

 

(译/松露)

 

母女之间

 

2016年春天,家母骤然离世。思亲伤痛之馀,我以笔回溯过去母女情的岁月,生活中的琐琐碎碎如飘浮于春日空中的柳絮,在心中飞扬。在成为女人的路上,身为职业女性的母亲一直没有「积极参与」我的生活,但始终是我最佳的精神堡垒与灵魂守护者。自己成为母亲后,全心投入孩子生活的专注与用心,让我几度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什至嫌弃母亲过去付出不够。等到在婚姻与人际关系沙场上打了几次仗之后,暮然回首,才恍然觉悟到,做母亲的总是默默把自己卧成一条恶水上的大桥,让女儿安稳地踏过。

 

▲母亲是施玲羽(左)最佳的精神堡垒与灵魂守护者,以她毕生的爱默默守护女儿成长。

 

在母亲退休的鎏银岁月里,每次来我家小住都像一阵风,跟著我带孩子载进载出,从一个点赶至另一个点。屡屡在车内等待接送孩子上下学期间,母女俩谈及过往情事,一问一答间,彷彿走回过去:母亲三十岁时,花样年华的她勇敢热情地迎接生命中第一个宝宝的诞生;而三十岁的我,自由单身正享受职业生涯的风光岁月。四十岁的母亲面对夫婿身处战火方酣的异乡,她日日忧心;而四十岁的我全力投入全职母亲的行列,陪伴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是我单纯的喜悦。五十岁的母亲忍受与家人分隔两地的痛苦,独自一人留在台湾照顾年迈的外婆;而踏入中年的我也开始感受到处于三明治世代的压力,深感心有馀而力不足。聊到兴致处,母亲的脸上会亮出一朵灿烂的微笑,从她清亮的眼神中,我看到一个母亲如何用她毕生的爱来守护女儿的成长。

 

▲施玲羽和母亲、女儿三代感情亲密,往日欢乐时光永远在记忆中闪耀。虽然没有人能逃避死亡,但生命却是生生不息的。

 

活出无限

 

生命是生生不息的,父母只是把孩子带到世界上的人,我们能做的仅是把自己所追寻、所信仰、所讚叹的美好事物摆设在儿女面前,期盼那信仰能长成他们的力量,那盼望能深入他们的灵魂,在人生的路上即使面临狂风骤雨,仍能感受到父母源源不绝的爱的力量。

 

面对死亡的终极探问永远是一个发人省思的议题,怀特在〈重返林湖〉一文中以细腻的工笔,透过书写亲子情带出童年回忆,进而启发生命的洞察,由小见大,从个人第一手经验延伸至普世真理,读来让人低回不已。

 

摩西说在上帝眼中,世间「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一生「所矜誇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诗篇90)如何在有限的岁月里,活出无限的意义,永远是个引人沉思的课题。

 

註:
本文为作者于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选修《回忆书写》课程后的随笔。〈重返林湖〉由创文同工刘小临翻译。怀特(1899-1985)为美国当代著名散文家、评论家,和童书作者。他于1952年创作的童书《夏绿蒂的网》(Charlotte’s Web),脍炙人口,被世界各地无数成人、孩童读者所喜爱。怀特随笔简体中译本(中英双语)由上海译文出版分上下册于2011年出版。

 

 

作者小档案
施玲羽,前中天卫视新闻主播。现定居南加州,育有两女,享受简单、平凡家居生活。
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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