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在说你呢!

 

文/刘淑满

 

 

那时家中经常高朋满座,老师学生来来往往,男男女女,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总见你面带微笑,回答柔和,妙语如珠,给这个家带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用膳至一半,你忽然提议喝一点酒。本不该让你喝的,因你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知道你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从双眼开刀失明后,大概就不曾上餐馆吃顿饭。大夥心一横,叫了两瓶啤酒。「舅舅,乾杯!」你一饮而尽,畅怀地笑著说:「都忘了,原来酒是这么好喝。」

 

也许是有酒助兴,你竟能一字不差、情感丰富地唱著那首连我都忘了大半的哈萨克民谣─《燕子》。彷彿回到从前,你侃侃而谈,身上依旧散发著文质彬彬的书生味。你说,为我们六姊妹写了一首诗,我心里感动得直想哭。原以为,你为我童年的日子,开了一扇窗,使我的生命充满了阳光。却不知,在你晚年看不见阳光的日子里,我们六姊妹有幸成为你回忆里的一抹色彩。

 

那天,轿车驶入苗栗市区时已过了正午,没有艳阳高照,是强劲的风挟著急落雨。好不容易我们六姊妹都在台湾,说什么都想来看看你,虽然是个颱风天。

 

寂静窄小的巷子里,三姊倒车开进来,四姊和我两边扶持著你,二姊撑伞,大姊为你开车门。街上兜了两圈,找不著舅妈说的阿兰姊餐厅,便进了一家巷子里的「客家菜」。

 

坐定了,上茶、点菜,大家七嘴八舌,道长说短,兴奋得像是儿时回外婆家的欢乐情境。手握著热茶,双眼茫然直视的你突然呼唤:「阿惠,阿惠。」

 

我附在你戴助听器的左耳:「五姊今天没来,车坐不下。」即使戴了助听器,你的听力仍极为有限,不知你听见没有?只见你将眼皮垂下,头一侧,想专心地听我们在说什么。你两唇微启,似乎想加入我们,却是力不从心!

 

守著阳光,守著你


师大国文系毕业,成绩优异,被分发到台北市任教,你却婉谢,自愿回乡教书,奉养父母。许多年前,年轻幽默、开朗明亮、温文儒雅的单身林老师,是山城最高学府男女学生们的最爱。中午你总是带便当在教室与学生们一起用餐,心细的你常请外婆多备些菜,在别人不注意时,悄悄分送给经常只有酱菜配饭的学生们。

 

一次批改作文时,见一位学生夹了张字条:「林老师,对不起,我的毛笔恰西,所以字写得很难看。」待你领悟过来,笑得前仰后俯,原来客家话的「分叉」就是「恰西」。后来,你买了一枝上好的毛笔夹在作文簿里回覆他。那时家中经常高朋满座,老师学生来来往往,男男女女,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总见你面带微笑,回答柔和,妙语如珠,给这个家带来前所未有的热闹。对这样一位又敬、又爱的老师,学生们背地里给你取了个一语双关的绰号,叫「亲爱的」。

 

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打从你回乡教书,外婆便不再唤我去米店赊米。我不用再担忧地躺在暗暗的榻榻米床上,睁著双眼等待骑脚踏车外出借钱的外公,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不再是每学期缴不出学杂费,被老师遣送回家讨钱的学生。家,不再冷清,守著的不再只是双眼失明的外曾祖母、年迈的外公外婆,守著的是满室的阳光,守著的是带给我盼望的三舅。更因著有你督促我做功课,方知何为押韵,开启了我对诗词的欣赏,引我进入文学的浩瀚天地。

 

在你们兄弟姊妹中,你也是他们所亲爱的。三十出头尚未成家,外婆劝你眼光不要太高。你沉默不语,眼中尽是忧伤。多年后才从媛媛阿姨口中得知,二舅去日本留学时,你将大学半工半读的积蓄倾囊相助。待做了几年事之后,四舅赴美深造,又掏光了你的所有。

 

▲作者刘淑满(后排右一)和姊妹们带著感恩的心,风尘僕僕回台探望亲爱的三舅,重温童年甜蜜。


生活谈不上富裕却不粗糙。你送我一把剪指甲刀,是生平第一次收到的礼物,开心的不只是礼物,是高兴自己不必再用外公的大剪刀剪指甲而血流不止。假日你骑脚踏车载我到镇上惟一的唱片行,为我选购一张儿童唱片,我还记得那首《法兰西斯的洋娃娃》、《菩提树》、《小牧童》,还有《西风的话》,那是我相继为三个孩子唱过的摇篮曲:

 

「去年我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

 

唱著唱著,彷彿又回到炎炎的夏日,陪你在溪边钓鱼的时光。在等鱼儿上钩必须安静的时刻,我却阿舅长,阿舅短,要尿尿了、口渴了。见你不睬,便拉开嗓门高歌几曲,鱼儿早被吓得不知去向。倚门望儿归,嗜鱼如猫的外婆,今晚尝鲜的愿望又落空了。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

 

客家话「最矮的」的发音即是「亲爱的」。就这么一次你对我说;那年一个乡下孩子,能考上国立师範大学,自己喜出望外。奈何双亲张罗不出所需的生活住宿费。暑假你就北上,什么苦差事都愿意做。白天扛水泥、拉铁条、推人力车送货,晚上与工人们睡在只能匍伏前进的「半阁楼」里。家中贫寒,在青春期正当长个儿时,三餐不继、营养不良,兼长期扛抬超过自己所能负荷的⋯⋯。舅舅!我懂。身量上我们几乎一般高,但从小到大,在我心中,天有多高,你就有多高。

 

没多久我便北上回父母的家了。依悉记得那天离开苗栗火车站时,是深冬的黄昏。望著所熟悉、所倚靠的渐行渐远,随著火车轰隆轰隆声,小小的心早被震得碎碎片片。

 

上了初中后,一到暑假就独自搭火车返乡。离开那年你才植上的两株九重葛,早已攀爬上二楼的阳台。沿著墙边一排的圣诞红更是鲜艳欲滴,迎风招展。鸡舍改成的兰花阁,更在你细心的照顾下花团锦簇,争奇鬥艳。莫怪隔著沟渠的过往行人都要驻足观赏,惊叹不已,互相通报那是林老师的家。饭后,我在花棚下,听你吹口琴;送走了夕阳,望著满眼的星空;从你的老师孟瑶谈到我的《黛丝姑娘》,待迎见了曙色方才罢休。

 

每次离去,你总坚持送我到车站。一次与朋友约好,说好了不用你送,临上火车前还是见到汗流浃背的你,隔著验票口向我挥手告别。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又躲回了苗栗,美其名是準备大专联考,其实知道只有在那里,才能寻回自己,才能找到信心。那时你新婚不久,舅妈和你对我呵护备至,疼爱有加。舅妈任职银行,身负重任,时常晚归。我便洗碗以减轻舅妈的负担。一边洗一边唱: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因有门诊,你先行离去。我们离开的时候已是黄昏的尽头。回首望一眼那扇红木门,见枯黄的木瓜叶被风扯得上下左右摇摆,像是正替代往日你挥手道别的身影。仰起头,不许自己哭,安慰自己下次回台,还可以再来看你。

 

人生有几回下一次?下一次会是遥遥无期吗?主啊,求祢念在我天天为舅舅信主得救祷告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讲述天国的故事给舅舅听。让他知道今生不过是生老病死,劳苦愁烦,转眼成空,如飞而去。但若口里认耶稣为主,心里信神叫他从死里复活,就必得救。

 

亲爱的三舅,期待将来在天国里,你吹口琴,我来和;你击鼓来,我跳舞。我们永远不再需要挥手道别。

 

 

作者小档案
刘淑满,台湾出生,现居佛罗里达州。与夫婿育有2子1女。平日在家,相夫教子外,发呆是专长,做梦是副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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