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衣風情

 

文/郭倩媛  翻譯/張麗春

 

▲作者(右)、長姊(中)與母親,三人都曾經歷車衣廠女工的歲月,為子孫留下勤奮的傳承。

 

媽媽說我得去!她說,老闆想找個比姊姊好的翻譯,如果我肯講英文,他答應付我每小時六美元的工錢。再説,姊姊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替我爭取到這個差事,而且,媽媽多年來和一個義大利老太太同事,一直是靠著打手勢交談,她們也需要我幫忙,來場真正的「聊天」。


就這樣,我這個大學生,不由自主地,居然在波士頓中國城的車衣廠裏度過了1973年的整個夏天。

 

鬧市豪情


整個廠裏,除了熨燙間三個看來挺晦氣的男工以外,清一色是女工,而且絕大多數是華人。義大利裔老闆戈斯矮小結實,看起來還算和善。他在堆積如山的布匹垛中鑽進鑽出,檢查樣品,調整剪裁,和熨燙工人聊天。我注意到他總躲開車衣女工,但又有誰不想繞道走呢?風扇嗚嗚作響,縫紉機飛速運轉,壓過這一切噪音的,是女人們的大聲喧嘩,以及那咄咄逼人的鬧市豪情。大部分時間,戈斯都戴著耳塞。


媽媽,義大利老太太和我是剪綫工,在一個角落裏幹活兒。我曾奇怪媽媽是怎麽知道她同事那麽多的事情?後來才發現,除了這兒那兒地添枝加葉,她們的手語交流頗爲有效呢!一個理解的點頭,一點鼓勵的微笑,一雙幫忙的手,一周五天,一天八小時,把這兩位和善的婦人拉在一起。媽媽說的不是台山話,使得她和別的女工間總有些距離,但是因爲她的年紀,她們對她還算禮貌。那時候,中國城仍是台山人的天下,不說台山話的人都被當成外省人,或者乾脆被稱爲「從上海來的」。


姊姊就適應得好多了,她嫁進一個台山家庭,被同化得挺不錯。她從二十出頭就開始車衣,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她把活兒帶回家,縫紉機的喀喀聲蓋過了孩子的哭聲,她只管不停地做,有時縫衣針釘穿了手指,血珠兒滲進深色的羊毛衣料,她還只管不停地做下去……就這樣,她供弟弟念大學,將全家人從香港移民到了美國。

 

慓悍求生


三十個女工中,有個不成文的「座次」,不是按著技術高低來排,而是看誰的嗓門大、夠厲害、對工會夠熟悉,頭兒很容易從人群裏挑出來。姊姊儘管很受尊重,但她一貫説話輕言細語,溫柔和善,和做頭兒的要求實在相差甚遠。因此,當某一天,我聽到車衣間裏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毫無疑問是姊姊的聲音時,你能想像我有多麽驚訝!

 

▲作者的母親在長女、孫輩,與曾孫輩簇擁下歡慶九十大壽。


車衣間裏,每天都有錯綜複雜的人間戲劇上演。裁好的布片上下翻飛,衣料如潮水般湧入,女工們隨心所欲地大叫大嚷,口角連連,好像非如此不足以發洩心底的積鬱似的,姊姊好像也以這種方式釋放自己。


媽媽只在午飯時才和我説話,她急切地希望我表現良好,就可以在戈斯面前替我美言。吃飯的時候,她會指著那些女人,講些她們的故事:嗜賭的丈夫、生病無人照料的孩子、大洋那邊亟待幫助的家人、孤單、文盲、遭親友出賣,和如山的債務……多沉重的負擔啊!過去我曾對這些車衣女工大感不悅,在公共汽車上,在地鐵裏,她們毫不在乎、不合時宜的舉止曾讓我感到作爲同胞的尷尬。現在想來,她們大大咧咧的動作和高聲大嗓的背後,竟是鋼鐵般的生存意志,和要跟現實拚到底的決心。

 

勤奮傳承


我兒子最近和我談起「亞裔的驕傲」,指的是亞裔學者、專業人士的傑出表現。我告訴他,他繼承的傳統當中,應包括車衣女工。當年她們和餐館工人、洗衣工人,這些以體力工作的亞裔移民,在汗水與勤奮中,克服一切難以想像的困難,塑造了美國夢。


鈴聲響起,我們這些掙時薪的,打卡結束了一天,這時,論件計酬的車衣工把自己的活兒也交上去,如果碰上好日子,活兒簡單,一個工人可能掙一百多元。那個秋天,我在店裏看到廠裏出品的一條裙子,標價22美元,我姊姊做這樣一條裙子大概掙60分錢,她是廠裏縫紉技術最好的工人之一,常常被挑出來製做新穎樣品。樣品工人通常可以多掙一點兒錢。


作工的日子通常是以去中國城的市場結束,你會看到她們,拎著大袋蔬菜,拖著疲憊的步子消失在地鐵中、公共汽車上。付薪的日子,你常常會在某個地下商場發現她們,在削價商品中鍥而不捨地翻尋,如同踩縫紉機時一樣強悍。

 

熱情和善


因爲我們住在同一個社區,有時姊姊陪媽媽和我一起乘公共汽車。她常常問媽媽知不知道這個、那個的。姊姊會很盡職地將她通過各種渠道得到的工會消息告訴我們-福利的變化啦,某位女士正在組織競選投票啦……。工會在那時很有力量,能為工人爭取到醫療保險、退休金、假期等福利,它也是有力的政治工具,但要動員車衣女工來投票可是個大難題。一般説來,華人生性多疑,各行其是,對政治漠不關心,他們不會為任何事情投票。即使是現在,媽媽提起衣廠工會時仍舊讚不絕口,她在退休二十年後,每月仍會收到一張小額退休金支票。


媽媽有時把多出來的鈕扣、綫軸、蕾絲邊角料,和拉鏈拿回家。我們在學校的手工課上從來沒有缺過縫紉材料。那個時期,幾乎我認識的每個人都有什麼親戚或家人在衣厰或是餐館工作。我們教會的團契表演戲劇時,找衣料做戲裝從來不是問題。一位團契朋友曾打趣說,相信她家客廳的牆壁夾層是塞著衣料來隔熱的。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舊居附近的劍橋工作,周六下午我通常在中國城作義工,有三年時間,我成為車衣女工的英文教師,和她們打成一片。她們會把孩子一道帶來,非常熱情、非常和氣,而且總有很多問題。有時我幫她們填寫政府表格,有時我乾脆下課後留下,與她們天南地北瞎聊天。我已記不起那些面孔,或是安排這些英文課的機構名稱,但我還記得,每個周六回家時,都感到出奇地興奮和滿足,這一定是從那些跟我學英文的婦女身上沾來的。

 

多彩人生


八十年代中期,國際貿易條約加速了波士頓車衣工業的衰落。在當了二十五年的車衣女工之後,姊姊得從頭開始,成千上萬像她一樣的人,生平頭一次湧入辦公室討生活,姊姊在聯邦儲備銀行 (Federal Reserve Bank) 找了份信件遞送員的工作,以同樣的勤奮和毅力,她努力以赴,漸漸成爲最好的員工之一,責任也不斷地加增,她榮休後,在金色年華裏,於中國城與教會委身服事主。


在我和車衣女工的這段短暫接觸後,很多年過去了。年輕一代亞裔婦女走進了大學和更廣闊的天地,對她們來説,縫紉已成爲一門失落的藝術。中國城也經歷了很多變化,七十年代來自越南的難民,在八十年代靜悄悄地變成了企業家和商人。自中國大陸湧入的新移民帶進了普通話,取代台山話,成爲中國城的通用語言。那些老舊的公寓消失不見,過去的衣廠大樓亦被改建成新的廠房或是辦公室。


如今,我像個陌生好奇的訪客走過中國城,她又是一種風姿,和過去迥然不同。大學時代,我曾和幾個弟兄姊妹採用西門與加豐凱爾 (Simon and Garfunkel) 的歌詞,一起製作了一支名為「我的小鎮」的宣教幻燈片,我們唱著:「在我的小鎮,雨後有道彩虹,卻是黑色,並非失去了色彩,缺少的是人們的想像力……」那時我們沒有看出,神的色彩已根植於那些辛苦工作的男男女女的靈魂深處。在祂的時間裡,他們如花兒盛放,就像姊姊一樣,滿是活力與彈性,贏得了我們的尊重和激賞。


回首往昔,我和車衣女工們共度的歲月塑造了今天的我。她們,包括我姊姊在内,讓我明白婦女是什麼:堅韌、靈巧,同時又極其忠誠、昂直。她們的手推動搖籃,並在世界上披荊斬棘、打開生路,她們是得勝者!

 

 

作者小檔案

郭倩媛,青少年時期來到美國,是八個兒女家庭的么女;與先生姚保羅定居在南佛羅里達州,兒子姚重賢於大學念書;目前任職棕櫚灘郡為資深城市規劃師。

 

 

譯者小檔案

張麗春,來自新疆,於美國佛羅里達州任水利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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