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裡的彼得

 

文/麥能

影像攝影/梅子

 

 

一個熱得正好的七月天,受了亮麗天空的邀請,我帶著午餐,走向公園。只見許多人躺在草皮上,或睡或曬,狀似悠閒。但是想到皮膚的刺癢,不知名的蟲子,狗狗的「方便」等等⋯⋯我還是決定找張椅子坐下。從遠處相中了一張樹蔭下的木椅,不禁加快腳步向目標前進,深恐會被別的遊客搶去。終於,如願地坐上寶位,準備好好享受一番。


吃完了自製的香蕉杏仁醬三明治,繼續進行下一道只花三塊錢美金,物美價廉又不用付小費的餐點。眼前一片有氣氛的綠茵,在這兒用餐,讓人覺得滿足又很「明智」,真喜歡這種感覺啊!當我把小塑料盒內的酸料醬汁,倒在香香滑滑剛從越南麵包店買來的腸粉上時,斜對面椅子上的流浪漢,正在看著報紙。


人不如狗?


其實,我早已用眼角餘光注意他好一陣子了。我們之間隔著大約五六步的行人走道,正前方椅子上的遊客,也從一對帶著兩個幼童、一個嬰兒,研究著地圖的白人夫妻,換成一對東方面孔打手機的情侶,而我跟他始終堅守在各自的地盤上。我掀開賞心悅目的飯後點心,奇異果、小蕃茄、木瓜一塊塊地送進口中,愈吃愈感到不如開始時的輕鬆自在。


這是一個週六下午,簡直就像爵士樂手路易士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所唱的〈多麼美好的一天〉,身邊一位男士牽著寵物狗,招引了幾位往來路人圍繞著讚賞。不論是衣冠楚楚的上班族,或是溜滑板的龐客少年,沒有一個人將眼光駐足在流浪漢的身上,在這樣的場景中,彷彿他是透明人。這種落差讓我的胃口逐漸消失,甚至開始有點愧疚。結束了甜點,心中仍然持續著掙扎⋯⋯


終於,走到他面前。近距離下,可以感受到他透著一股寧靜的氣質。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想主動跟他聊聊。他的臉,有一點像演○○七的老牌電影明星史恩康納萊(Sean Connery),當然。是消瘦版本。


「對不起,你吃過午飯了嗎?」他躺在椅子上搖搖頭。


「我給你五塊錢,請你吃一頓午餐,好嗎?」這是我思考了幾分鐘直率的開場白。


「我很好,沒事!」


我還是決定把紙幣遞給他,他收下了。


「我也沒什麼錢,但比你好一點。」我真誠地表白。

 

無助無奈


經常在街角固定的地方看到一些流浪漢,與其他人一樣,我也是選擇不經心地走過。除了碰過幾位在後面叫罵的乞討者外,大部分的流浪漢並不會驚擾周邊的環境。有時候見到他們倒睡在街角,很難判斷他們的「狀況」。


有位朋友告訴我:「如果看到他腳上還有鞋子,就表示還活著。他若死了,其他的流浪漢會把鞋子拿走。」我仔細地看了看,他穿著一雙中筒的黑色皮靴。在這炎熱的天氣下,可能很悶吧?但還算是合腳。


「冬天的時候你怎麼辦呢?」這一直是困惑我的問題。


「以前我住在查理鎮的庇護所,直到我被趕出來。」他起身,招呼我坐下。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喝酒、不嗑藥,也不咒詛,其他的流浪漢都很討厭我。」咳嗽了幾聲,接著又說:「他們常常用垃圾桶蓋,一天蓋我好幾次,我身上有許多傷口。」他又咳了幾下。


「介意不介意告訴我你幾歲?」


「六十二,可是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像是九十二了。以前可以走很遠,現在走沒幾步,就會心跳得緊。」


「你生病了?」他點點頭。


「我有許多的毛病,牙肉發炎,下巴結了幾個瘤,很不舒服。」


「去看過牙醫嗎?」


「有,他們說我付的錢不夠,不願意再管我了。」他的無助,讓我覺得也很無助。

 

惺惺相惜


「很難想像你過的日子,換成我一定不能應付。」這是真心話,連草皮都嫌會癢的人,能當得了啥苦呢?


「如果遇上了,你就必須去面對。這十一年來,我很以自己為傲,我過得還可以。」


「請問你的名字?」


「彼得。」


「我叫克麗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流浪漢握手。


他告訴我平常會去圖書館看聖經。


「你是基督徒?」他點頭。


「我也是。」


「哪一種的基督徒?」他問。


「相信三位一體的那種。」他咧嘴笑了,我也笑著。


「你會生上帝的氣嗎?」我直截了當地發問。


「喔,不會!我相信祂,祂給了我救恩。只是有時候我會想,祂為何不給我多一點,好讓我完成祂要我做的事?」他向身旁的人傳講美國需要在上帝面前悔改,卻常遭到排斥與譏笑。


「你有朋友嗎?」


「沒有人會喜歡跟我做朋友。」


「你常來公園?」


「我就住在這裡!」


我對他說這裡離中國城很近,如果路過,可以帶給他一些食物。「你都是這時候在這兒?」


「不一定,我是不必遵守時間表的。」他的笑,是得意與無奈的混合?


「你為什麼叫克麗斯(Chris)?你知道它的意思嗎?」換他問我問題了。


「剛開始學英文時並不知道,後來才曉得再加一個T,就是基督(Christ)。」


「選這個名字很有福氣!」心想,你的名字也不錯嘛,是十二門徒中的老大呢!

 

熱狗情深


看看手錶,告訴他,我跟朋友有約在先,該離開了。其實我可以明講,待會要和朋友一起看電影,再不走就會遲到,一時之間卻說不出口。突然,覺得看電影這麼普通不過的事,在彼得面前,竟然變得如此奢侈。再次與他握手道別,舉步轉身朝著電影院的方向邁進。


途中經過一個賣熱狗的小販,腳步不自覺地停下來,買個熱狗包給彼得吧。當我再回到木椅的位置,彼得已不見身影。依照他的體能狀況,猜想他不會走得太遠。趕忙詢問旁邊的那對情侶,順著手勢,不得不以跑步衝刺去追趕,這完全違反我平時的習性,更別提在夏日的當頭!終於看到他拖著大包小包的背影,我從後面叫喊著:


「彼得!喜歡吃熱狗嗎?」氣喘喘地,遞過熱狗包,沒來得及再多說些什麼。


「謝謝!」他停了下來看著我,沒有多疑,只是安詳地接受。


「再見!」我拍了拍他的左肩,也許拍到自己還在發痛的傷處。揮手與他道別時。我的心,有著一種淡淡的酸楚,但更充溢著滿足。總算,這趟沒白跑。


一出戲院,看到遠處綠蔭重重的公園,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暫時被遺忘的彼得。舉步蹣跚的他,已經到達圖書館,正在安靜地讀聖經吧?一霎時,心頭頓時涼爽了起來。這個午後的相遇,使我不得不為自己所擁有的感恩。那晚,在舒服的被窩裡,靠著軟軟的枕頭,想到彼得可能正蜷縮在公園石雕像的下面⋯⋯我向上帝祈求:「晚上別下雨吧!」


我相信,你會睡一個好覺的,彼得!

 

 

作者小檔案

麥能現居波士頓,熱愛在旅途中觀察、感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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